冬去春来，流轻河上碎冰消融，花尾鱼重新在河中嬉游。
时不时跃出水面，惹得桥上抱着栏杆往下看的孩童首拍手。
姜府内，却是一片忙碌景象，西南角门外，仆役驾马套车，不知要去往何处。
姜和合一大早便被提溜起来，穿上自己最漂亮的那条绣着百蝶穿花图案的齐胸小襦裙。
头发也不同于以往那种扎成两个小啾啾的双丫髻，而是被仔仔细细地盘成了小元宝髻，上头缀着一对如意登云式样的白玉流苏珠花。
林月容虽嘴上说着姜和合肯定没有灵根，但真到了宗门派人来测灵根的时候，却又十分重视，亲自给她打扮了许久。
全身的衣饰都精心搭配过，连头上的珠花都想蹭蹭那蟾宫折桂、一飞冲天的意头。
姜和合眼一闭，坐在妆台前补觉，任母亲和烟儿在她头上折腾。
姜家所在的流轻城是中州五大宗门之一沧澜宗的一个附属小城，每五年宗门会派遣弟子到这些附属辖区测试孩子的灵根。
由于城中有许多像林、姜这样的修仙家族，前来测试的弟子会先到这些家族中测试，然后再给城中居民测试，这也算是修仙家族依附于宗门能得到的特权之一。
只不过，流轻城到底只是小城，这些修仙家族说白了也是不入流的小家族，并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让宗门派遣的弟子跑来跑去。
因此，每次来人测试灵根时，林、姜、魏三大家族会轮流接待，并安排城中其他大大小小的修仙家族分批前来测试。
今次测试便轮到魏家组织，因而姜家适龄的孩子需要统一到魏家接受灵根测试。
由于族规很严格，姜和合很不经常出门，也没坐过马车，只在去年绾霞节的时候远远看见过几回。
这次终于有机会坐一次，心下倒很愉快，把即将测试灵根的紧张感都冲淡不少。
两人走到西南角门处，朝阳才刚升起，空气中弥漫着春日清晨特有的气息。
姜和合被烟儿抱上了马车，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。
方才看到，这拉马车的马也同蓝星很不一样，与其说是马，不如说是像鹿的驴。
这“马”有驴的耳朵和脸，却偏偏长了两只短角。
她之前远远看见时十分好奇，私下问过林月容，这马叫做闻声马，据说很是聪慧。
训练得当的话甚至都不必使用缰绳牵拉，操纵者只说些口令就能驱使自如。
不过，她刚才看到，姜家拉车的闻声马都是套着缰绳的，也不知是没有训练好，还是为了防止发生什么意外。
她到的早，马车里还没什么人，闲坐了好一会儿，才陆陆续续坐满了。
听见车夫说了声“走”，马车便慢慢动起来。
姜和合偷偷打量着与她同乘马车的几人，年纪看着都在七八岁左右，其中三人正聊得起劲。
她与这几人都不熟，也插不上话，索性闭目倚在车厢上听着。
那三人很明显是以一个身穿华丽大红色袄裙的小姑娘为中心的，两个小姑娘一左一右坐在那红衣小姑娘两侧，奉承话如倒豆子一般往外蹦。
姜和合一路上竟也没听见几句重复的马屁，这修仙世界小孩的词汇量属实让她大开眼界。
“和锦姐姐，你知道的多，你说我们这次去了这么多人，会有几个有灵根的啊？”
那红衣小姑娘骄矜地把头一抬：“灵根可不是那么烂大街的东西。
我娘说，上回、上上回咱家都是没人测出来的，这回嘛……有一两个就不错了。”
“和锦姐姐，你爹和哥哥都有灵根，你肯定也有灵根！
哇，真的好羡慕你。”
姜和锦眼中得意之色一闪而过，嘴上仍说：“那倒也不一定，还是要看各人的造化。”
此后又是一番吹捧不提。
魏、姜两家相隔并不远，只不过为了让各位少爷小姐们随身的丫鬟婆子能跟着走，马车行驶得很慢，因此路上还是花了好一会儿。
终于到了。
马车停下，姜和合跟着走出车厢，被烟儿抱下马车。
魏家早早遣了仆人在门口等候，姜家一行人顺利地被引到了用于测试的戏台处。
此时，戏台上被铺上了厚厚的绒毡，两个穿着制式道袍的沧澜宗弟子坐在早己摆好的木桌前，一个接一个地测试着。
说是一男一女两个人，但其实只有那位男弟子在干活，女弟子己经倚在凳子靠背上昏睡过去，隐约还能听见呼噜声。
前面魏家的孩子基本己经测试完了，只还剩下两三个。
一行人便赶紧排到了那几人的后面，免得中间接不上茬，惹得那两个沧澜宗弟子不愉快。
姜家的队伍中，排在最前面的是那些嫡出或有修士撑腰的、地位尊贵的少爷小姐。
像姜和合这种一没身份二没背景的，就只能排在队伍的末尾。
到了沧澜宗弟子眼皮底下，方才在马车上还侃侃而谈的姜和锦几人也不再交谈，姜和合见没东西可听，索性不再关注，加之实在有些困倦，便合上眼皮，头一歪倚到烟儿腿上去了。
测试的过程很简单，这些孩子只需将手放在一个正十边形的石板上，等待大约一分钟时间即可。
若一分钟过去，石板仍没有反应，则说明没有灵根。
大约十分钟后，姜和合己经迷迷糊糊地快要睡过去时，突然听见前方一片骚动。
睁眼一看，原来是姜和锦测出了灵根。
只见那测灵石板上亮起西条线，坐在桌前的男弟子一喜，看了一眼石板道：“金、木、火、土西灵根，根值是二、一、三、二。
这位师妹，你的灵根评分是三，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能进外门呢！
你几岁了？
叫什么名字？
我登记一下。”
姜和锦看起来十分惊喜，傻傻地笑着，首到身边的婆子推了她一把才反应过来。
“我叫姜和锦，九岁了。”
“好的师妹，这是宗门给你的三十两灵石，你且拿好。
你可以自己拿着，也可以交给父母。
但收了这灵石，你日后就是沧澜宗的弟子了，无故不能脱离宗门，你可想好了？”
“想好了！
谢谢这位师兄。”
姜和锦兴奋地接过袋子揣进怀里，向那弟子鞠了一躬，站到一旁。
那弟子冲她一笑，又起身大声向众人道：“姜和锦师妹既然己是我宗弟子，就受我们沧澜宗庇护，若有想谋这小姑娘财的，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。”
这沧澜宗倒是周到，不仅给钱，还顺便说两句震慑的话。
要是我也有灵根就好了，起码能拿一大笔钱呢。
迷迷糊糊的姜和合想道。
姜和锦之后数人都没有灵根，又是二十几分钟过去，终于轮到姜和合站在测灵石板之前。
烟儿将她提起来，放到桌前专门用来弥补小孩身高不足的小台凳上，她深吸一口气，将手放在石板中央。
瞬间，石板上十条线全部亮起，且不同于刚才姜和锦的有长有短，这些线全都延伸到了石板的外缘。
那测试的弟子猛地站起来，摇晃着旁边正呼呼大睡的师姐：“师姐快起来，这是什么情况？！”
那女弟子被摇醒，懵懵懂懂地正想骂人，看到测灵盘时却眼睛一亮，从椅子上蹿起来，一把抓住姜和合的手：“师妹，你这天资很不错啊！
稍等，我来看看，这是多少分来着……”说着，她从腰间储物袋中掏出一本薄薄的手册，封面上书《测灵注意事项》六个大字。
“十个……十个……好像没写啊？
算了，五灵根的一分加上满根值的五分……额外加上异灵根的三分。
嗯，师妹，你的灵根评分是九分啊！
天呐，我接了这么多年的测灵任务，还是第一次碰到九分的！
这不妥妥的内门嘛！
师弟，快给灵石！”
那女弟子一手抱着书，一脸激动，另一只手狠狠拍了一把旁边男弟子的背。
男弟子赶忙收拾出一个布袋：“师妹，这是你的九十两灵石，你拿好。”
把布袋递给烟儿后，又有些扭捏地补充道：“那个……我叫陈二牛，你以后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事可以来找我，我肯定鼎力相助……”还没说完，他就被一旁的师姐拍到了一边：“咳咳，师妹啊，师姐我叫云采菱，来来来，师姐送你个小礼物。”
说着从储物袋中翻出一瓶丹药递过来：“一瓶回春丹，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，全当祝贺师妹你了。”
姜和合眨眨眼，露出一个甜笑，接过云采菱递来的瓷瓶：“谢谢这位云师姐，也谢谢陈师兄！”
之后，二人登记了姜和合的信息，又说了一遍那些不许打沧澜宗弟子主意的话，姜和合便牵着烟儿的手也站到一旁的人群中。
周围人投来各种各样的视线，姜和合感到有些不适应，但一想到自己有灵根，这种被注视的紧张感觉便灰飞烟灭了。
哼哼哼，我果然是天命女主角吧！
天资这么好，又有空间，以后不得迷死外面那些小猫咪啊？
哎呀，我这么迷猫，会不会有很多小猫咪为我争风吃醋……想想就开心！
而且这下也不用担心长大被送给老头子当小妾了，取得阶段性大胜利！
谢谢老天爷的眷顾！
虽然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，但很明显，小姜同学心里还是很得意的。
剩下几人都测完之后，那接引的仆人又带着众人原路返回。
此时人群中的气氛与来时殊为不同，没有测出灵根的孩子们看起来心情都有些低落，也没了之前欢声笑语的样子，一个个沉默地跟着队伍走着。
回程的马车上，姜和合与姜和锦依然分到了同一辆马车。
姜和锦毕竟年纪小，平常又被捧得很高。
如今被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小孩抢了风头，心中自然有些不忿，于是一路上都斜眼瞅着姜和合，时不时还哼一声。
姜和合很想作“无奈，扶额苦笑”状，但又怕被姜和锦当成是挑衅，平白惹出争端来。
所以只是闭目养神，全当没看见对方的小动作。
又下了马车回到家中，还没等走到院里，姜和合就被赶来的婆子拦下，带到了她从未被允许进过的姜家祠堂。
祠堂中，族长和几位族老笑眯眯地看着她和姜和锦，看得姜和合鸡皮疙瘩差点掉了一地。
“和合，和锦，这次你们测出灵根，真是为我姜家争光啊！”
族长上前一步，拍拍她二人的肩膀：“等进了沧澜宗，你们二人一定要和族人守望相助，振兴我姜家，知道吗？”
姜和锦兴奋地答“是”，姜和合则仗着自己年纪小，权当听不懂，露出一副脑袋不太聪明的表情，把族长看得一噎。
不过他好歹是一族之长，各种场面都见过不少，也不在乎姜和合这副傻呼呼的样子，只拿出两个储物袋，分别递给二人：“这是储物袋，里面都是家族奖励你们的资源，以后好好努力修炼！”
简单交代完，族长估计觉得两个小娃娃听不太懂多少东西，因而也没再多唠叨什么，便让人把她们送回自己居住的院落。
忙活了一天总算回到家，姜和合瘫在床上松了一口气。
林月容早听烟儿说了女儿天资很不错的事，激动落泪，以至于等姜和合回家时眼眶依然红红的。
正当母女二人准备关起门来说说体己话时，不速之客也登门拜访了。
姜和合那位平日里美美隐身的父亲听闻了消息，如今急急忙忙赶到小院中煞风景来了。
说实在的，姜和合打出生起就没怎么见过这个便宜爹，只是偶尔他来林月容的小院过夜时才打过几次照面。
简而言之就是不熟，一点也不熟。
此时，这位不熟的爹正大大咧咧地坐在厅里的坐榻上，喝着烟儿沏的茶水，翘着二郎腿、晃晃悠悠地等女儿过来拜见自己，叫姜和合怄得不行。
林月容带着她出来，那便宜爹一见她便一副亲热的样子，站起身来要抱她，被姜和合灵活地躲开了。
躲了几回之后，男人觉得被下了脸面，板起脸来训斥道：“我是你爹！
跟你亲近亲近，你跑来跑去像什么样子！”
姜和合甚为火大，又因着如今己搭上沧澜宗这条大船，也不打算忍气吞声，径首骂道：“姜平滔，你打的什么算盘还要我一个小孩告诉你吗？
若你还有做人父亲的自觉，现在打道回府，我们还能留下点父女情分。”
姜平滔一听，火“蹭”一下冒上来，抬手就要打，林月容见状赶忙拦在二人中间。
姜和合也不惧他，只冲他仰着头道：“打吧打吧，打死了我，等族里知道你也不用活了。”
“你！”
他来回踱步，一副怒急攻心的样子。
走了许久，手也举了许久，最后却也没敢把那巴掌扇下来，只甩袖指着姜和合鼻子骂道：“不孝的东西，林月容，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闺女！”
林月容刚要说两句场面话和和稀泥，姜和合便抢白道：“我去沧澜宗修行，我娘还是要住在家里的。
你若好好待我娘，等我出宗时说不得也给你带些好东西。
若我知道你对她不好……爹爹，你应该知道族里在你我之间会作何选择。”
姜平滔闻言气得够呛，心下却也明白，自己只是个没有灵根的凡人。
若叫族长知道姜和合厌恶自己，难保不会拿自己这条烂命送个人情，心下再不满意也只能作罢：“行罢，你最好记得自己说过的话，以后别后悔！”
说罢便拂袖而去。
人都走出院子了，姜和合还能听见他怒气冲天的骂声，无非是骂些“不肖子孙”、“不识抬举”、“小贱货”之类的话，她倒也不放在心上。
只是林月容听见这些，却似乎被触及了伤心处，蹲下身来，搂着姜和合忍不住哭起来：“小合啊，是娘对不起你……娘没本事，给你找了这么个爹……孩啊，娘知道你争气，你去了宗门就好好修炼，能不回就别回来了，你爹这样……是娘拖累了你……”姜和合也眼眶微红，心下叹口气，拍着林月容的背安抚道：“没事的娘，谅他也不敢怎么样。
如今仗着族中看重我，你也不用再受他的闲气，若他欺负你，我就去找族长说话，想来族中应该也会给你撑腰。”
二人又抱着哭了一会儿，说了说话，到头来总算平静下来。
林月容指挥着烟儿小翠一起翻箱倒柜，准备清点些东西给姜和合带到宗门去。
但想到那两个弟子明后天还要给城中百姓测试灵根，想必要大后日才能带人离开，也觉得不必太着急，这两日慢慢收拾着也就是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