妇女们也并不安静,她们正挤在一间大屋子里,等人齐了好开工人家属代表会,选举家属委员会。她们都很快活,第一次觉得自己成了当家作主的人,同男人一样了,可是却还没有集体生活的习惯,所以都在用高调门来抒发妇女的“自由”。缝补破衣裳的,拉着长麻线纳鞋底的,露出半个胸膛奶孩子的,哼呀哈呀拍着孩子睡觉的;嘻嘻哈哈的笑声,咕咕呱呱的说话声,还夹杂着几声婴孩的啼哭,真算得是各行其是,各得其所。所有的窗子都大开着,窗口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。这是一伙热心的观众,他们互相拥挤,又扮鬼脸,又唱又叫,在全心全意地制造一种无拘无束的欢乐气氛。
在这闹闹嚷嚷的天地里,有一个小媳妇坐在门口一条长凳上,两眼直直地向前看着,眼珠一动也不动。她姓夏,丈夫是个工人,三年前被国民党抓去了。她的眼睛原本有内障,视线不好。丈夫一去,失了依靠,她连连哭了三天三夜。过了一阵子,听到传闻,说丈夫被打死了。这好像塌了天,她又连连哭了三天三夜,哭得眼睛失明了。一个独自开业的眼科大夫说可以治好,连手术费带医药费一共得八十元钱。肚子还没东西填哩,哪来的钱治眼?在那人吃人的社会,什么都看不见,心里倒干净。解放了,她跟老陈家一起搬到山下村。她摸摸墙壁,摸摸大玻璃窗,脸上感觉到照进屋子的暖烘烘的阳光,感动得刷刷地掉泪。她多么想看见毛主席的画像啊。看不见,她就用最细微的感觉来体察周围的变化。孩子们欢唱,她心里也跟上唱。孩子们从前常常叫她瞎子,这是她最伤心、最气恼的,现在都叫她阿姨了。从这件极小的事,她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有了人的尊严。她还不明白这个新国家为什么对工人,对又劳又苦的人这么好。但是有一点她心里万分托底,这国家千真万确是自己的了。所以对于样样事情,她比有眼睛的更关心。每次开会,她总是来的最早,不声不响地听着,记着,咀嚼着和消化着。她身边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,这是她的独生女儿小珠。女孩的额头微微有些凸出,和妈妈活脱是一个模子槛出来的。
“妈呀,劳保委员一脸黑胡子,样子挺吓人。他坐在长桌子后面,旁边还有个阿姨,是打辫的,可俊啦。他们两个说悄悄话儿。”
妈妈抿嘴一笑:“不是说悄悄话,是商量事儿。看见你陈家大婶了么?”
小珠踮起脚尖,伸脖子四下望望。
“没有,看不见。妈,劳保委员站起来啦,要讲话啦。”劳保委员果然拍拍手,要妇女们安静下来。他扯起嗓门说:
“大娘们,姐妹们,同志们!”
这个奇怪的称呼引起了一阵哄笑。
“咱们开大会,不开小会,好不好?要是听我说,你们就先别说,行不行?”
妇女们拍手表示同意,果然安静多了。
劳保委员胡太印忙得好久没刮脸,的确是一脸胡子植儿,不怪小珠说他样子挺吓人。按照当时不成文的规定,工 娘 男人家属的工作是由劳保部门领导的。党委书记兼厂长向明
很重视这项工作,可是给高炉压得无法分身,特地在党政工 要团的碰头会上提了个建议,请胡太印在家属代表会上讲讲:
一、工人家属是伟大的工人阶级的一部分,是国家的主人就必得关心国家大事。南京、武汉、大上海解放以后,人民解放军像大风扫落叶,正在扫荡蒋匪帮的残余势力。红旗在全中国飘扬的日子不远了。二、当前工厂正在全力恢复,早恢复一天,解放大军就增加一分力量。妇女们要办好家务,爱护工友,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,所以柴米油盐也是重要的事,也要办好。请姐妹们每天望望大烟筒,什么时候通通冒
烟了,日子就更红火了。三、妇女是半边天,要好好组织起来,才能起到擎天柱的作用。
当胡太印讲到第二个内容的时候,老陈家刚好走到门口。宝娃一见小珠妈妈,叫声“夏姨:”扎煞开两手就往她身
上扑。小珠急忙接了他,放在妈妈怀里。老陈家紧换着夏姨,坐在长凳上。
“你怎么才来?”
“叫老高家拉住啦。”
“她呀,金刚也能叫她揉成团。”
“你知道她的底细?”
“不清楚。”
“好,咱们先听讲话。啊,言明玉也来啦。”
言明玉,就是小珠说的挺俊的阿姨,是个娇小的南方姑娘。胡太印讲完话,她就站起来,手里扬起一张纸,说着带南方土音的北方话:
“姐妹们,这张家属委员的候选名单,是各组提出来的,要先在大会上通过一下,然后才能选举。听明白了没有?现在我一个一个念,念到谁就请站起来,让大家相看相看,好不好呀?”她得到大家的同意,念道:“辛玉婷。”
一个年轻媳妇在人丛里站起来,膀子一扭又连忙坐下了,很有一股子妖娆劲儿。你可知道妇女们的眼珠子有多厉害,眨眼之间,火辣辣的子弹向她射去,好像从里到外把她射穿了。不怪别人,谁叫她装扮得与众不同呢。油亮的长头发披在肩上,细皮嫩肉的脸上搽了粉,笑眯眯的眼睛弯得象月牙一样,穿一件窄裉旗袍,藕色的面子压着黑边儿。妇女们七零八落地给她拍手,倒是窗口的孩子们发出热心的欢呼。
言明玉又念道:“沈佩兰。”
没有人站起来。言明玉的眼光在会场里搜寻,一面问道:
“沈佩兰来了没有?”
会场里都探出脖子,四下张望。有几个女人同声叫道。
“亮一亮呀,别害臊呀,解放了还磨不开呀!”
在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里,有两个妇女架着一个小焰妇站起来。她羞得低着头,脸上是两朵红晕,用力从四只手里挣脱身子,蜷缩着坐下,马上把头埋在人空子里了。姐妹们哗哗地鼓掌,表示对她的同情和欢迎。
第三个念的是老陈家。胡太印问道:
“老陈家来了没有?”
不等本人回答,窗口的小观众叫道:
“来啦,来啦!”
她大大方方地、稳稳地站起来。刚要坐下,胡太印问道:
“你怎么连名字也没有一个?解放啦,妇女同男人一样,有独立性啦。别照那封建老规矩,叫什么老陈家,老李屋里的啦。”
“旧社会的穷女人,猫狗都不如,哪个是有学名的?还不是叫丫头呀,妞呀,妮呀什么的。”
“娘家姓啥?”
“姓唐。”
“有弟兄么?”
“有个哥哥。”
“叫啥?”
“叫唐景山,早死啦。没有吃的,他不饿么?饿狠了,他不静么?肿狠了,他不就是虎列拉么?虎列拉,不就叫日本人推去理了么?……”她这时的心情很紧张,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讲这些。
胡太印摆摆手打断她:“好啦,好啦,那你就叫……叫唐景秀吧。”言明玉说。
“对,女人家总离不了秀呀,芳呀。行不行?”
“行,秀就秀吧。都三十啦,还秀呢!”
这个生平第一次有一个学名的女人抿嘴笑了,可是眼睛里闪出了泪花。眨眼之间,她想到二十多年黑古洞洞的生活,活下来了,熬过来了,出头了,有了独立的人格,看见太阳了。周围的笑声和拍手声响成一片,姐妹们庆祝她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,也欢迎她当家属委员。小珠和妈妈更是高兴,连小宝娃也一劲地拍他的小手。
言明玉向唐景秀招手,要她到前边来。这个南方姑娘是市妇联的,正在这一带开展工作,早就和她熟识了。唐景秀只觉得心跳腿软,一阵热流从心口往上冲,冲得脑子里发蒙。活这么大也没见过这阵势呀。是不是要她当着这许多人讲话呢?好吧,上前就上前吧,她心里一横,从姐妹们中间向前走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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